二十八許願?就算不説出來,也不會實現
  电影可以把镜头一切就跨越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十年的时间。
  文学里也只需要轻轻的一句「多少时间过去了」,就可以马上跳跃到关键的节点。
  现实生活却不是那样。
  不能把日子快放,不能倒转,没有插叙,只是一成不变又毫不停歇地向前——走着、走着……
  随着下课铃响起,森村吉子也刚好合上笔记本。
  戴着眼镜、穿着格子衫的女教师祝学生们元旦快乐。作为应届生的他们没有过圣诞的闲暇,却和所有学生一样有为时半个月的寒假。这是重要的提升时间——老师们这样苦口婆心地嘱咐着、留下了成山的习题作为大家的新年礼物。
  她戴上深红色的毛綫手套,靛蓝的围巾包住了下半张脸,就这样提着鼓胀的手提包走出教室,只是站在走道上就感觉到眼眶周围的面部冰凉凉的。吸入的是冷风,呼出来的却是白气。这一年的最后一日——天气晴朗。也许到了晚上要下雪,但现在校园里只有一点上礼拜低年级学生铲雪过后剩下的痕跡。
  吉子站在教室门口等真结也出来,然后两人像往日一样一齐徒步回家。
  今天的真结比过去稍微放松一些——大考过后的结果似乎有所进步,然而同时她心里也还有无法达到目标的焦虑感。
  她对吉子说:「这是今年最后一次回家了呢。」
  「最后……」吉子想了想,说:「晚上看一下动画的话也是最后一次看动画了呀。」
  「一直到零时都看漫画就能看到明年了噢。」
  「今年也要这样跨年吗、还是説做点别的事呢?学习到明年什么的不要呀……」
  吉子不由得对自己和真结这样问。
  未等女高中生想好如何迎接新的一年——她一回到家,就听到急匆匆的拖鞋踏音,母亲一看见她就说,我们母女叁人一起到车站去接父亲回来吧。
  这时候交通滞塞,路上耗时很久。一家人直到晚上九点才在家吃上晚餐。
  坐下来说「我开动了」的时候女儿们都感觉饿得前腹后背贴在一起了,大人们亦十分疲惫。他们这一年的辛苦终于都结束了。晚餐是母亲提前在中午就冷藏到冰箱的麵条,配料放得很足,今次特地做成了中华料理的风格,又把菜谱里的个别材料做了偏好替换。这一餐饱腹之后大家的身子都变得暖和起来。
  姊妹俩对于父亲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都在家这件事并不排斥。
  因为父亲的厨艺比母亲还要更好,而且更挑剔,人们都説他是个挑嘴的男人。
  只是由于工作而没有多馀的时间去做料理,否则的话他会是那种想要自己来亲自满足自己的口欲的人。
  母亲常常説:「别人都说要女人留住男人的胃,我先生的胃只有他自己才留得住,倒是他得努力留住我的胃呢。」
  夫妻口味不合之类的厨房争吵亦并非没有。以至于森村太太有七成很愿意他在外地工作,两人不要日日为了调料争执反倒成了好事,女儿们对此也习以为常。
  晚上十时多一刻,电视里虽然放着红白歌会,却没有人真的在看。
  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说要去洗澡了。
  父亲有些稀罕似地问大女儿:「今年你不和朋友们去倒数了吗?」
  「不去了,不就是过年而已吗。我已经过了二十次。」洋子不以为意地这么説。
  母亲在后面道:「还要过好几十次呐!难道这就腻啦么?」
  「节目就那么些嘛,每年都一样也没什么新鲜感。去年倒数了也看了烟花,已经没什么要聚会的劲头……毕业了的前辈们又不在,朋友也有其他有约的,今年就是这样了。」
  今年就是这样了。偶尔会有这样的年末,像平日一样普通地度过了。
  吉子玩了一会手机游戏,领取了游戏运营在年末赠送的小礼包。今年最后一次的抽卡——竟然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限定稀有角色。
  「已经不需要求籤了、这不就是『大吉』的徵兆吗……不、但是,现在就把运气用掉了,之后反而会变得倒霉吗?」她在心里如此琢磨。
  最后一天还是很冷,所以次女洗漱后就进了长女那比较暖和的卧室。
  就连自己的枕头也还留在她的床上,不需要人拿来拿去。待到正月过去,入春之后就会升温了吧,向北的房间也就不会那么阴冷了。据説,房屋中介人曾对父母説那个房间更适合用于杂物间,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旁的问题。彼时森村夫妻手头馀裕不足,挑来拣去只是这里最好,就将杂物间改为卧室,结果冬日的温度成了问题。
  吉子觉得到了冬天自己就会对洋子的房间像对自己的房间一样熟悉。到了春夏,又会重新意识到「那是姐姐的房间啊」,而开始好好敲门并再次保持距离。升入高中之后,总觉得再一起睡实在难为情,就安装了电暖器,所以已经叁年没有去长女的床榻了。
  她和洋子说机器用了叁年出了些问题。
  本来洋子这样性情多变的女生,房间里总是有时大时小的变化,吉子每年去看都感觉不同,高中以来疏远之后再度认识,更是觉得像变了个卧室。里面多了电子琴、网球拍、不同风格的衣服,还有一些新进的电影片。时尚书刊与畅销小説被她堆在一角,取代了过去的中学教材。
  「被窝有变暖了哟。」
  洋子拍拍床铺,示意她过去。
  那画着不同尺寸种类的鯊鱼图案的棉被,与印着墨蓝色船锚的枕头是成套的海洋主题;
  刚晒过的棉被清爽柔软,长女就窝在里面看欧美悬疑剧。
  説到睡觉着装,次女是整套睡衣派,但长女是背心短裤派的(偶尔是内衣派)。
  吉子脱下厚重的外套挂在壁钩,鉆到被中之后果然感到温暖。
  「喂」姐姐忽然摆出一副「姐姐的样子」,问她:「想喝酒试试吗?早上从Amy那里拿到了香檳——这个和啤酒可不一样噢。」
  「……欸、之前不是説睡前不能喝吗?」
  「只喝一点点可以助眠。」
  「找理由真方便呀。」
  「试试嘛?新年了喔。」
  「但是我还没二十岁……」
  「好啦、你有那么优等生吗?只是一点点,没问题的,只是一点点而已噢?」
  洋子继续引她:「这个味道很不错哟、有点像汽水的感觉也很适合新手~再説你也十八了,就不想在今年做点不一样的事吗?」
  「那……就一点点。但是、我不一定会觉得好喝……」
  「嗯、那就只尝一下——给、这个小杯是你的。」
  「就在床上喝吗?」
  「有什么关係,不要打洒就好了。那个、床头柜上的开瓶器拿一下——」
  到底什么人会在床头柜上放着开瓶器啊。
  根本搞不懂森村洋子的房间到底偏什么风格,似乎是种混沌的混合体。
  「唔……」吉子看着她把瓶嘴碰在自己手中杯子的边沿,倒出带气泡的液体。「那我喝了。」
  酒香让她忍不住多闻了几下,然后试探性地舔了一点——舌尖微微发麻;正如洋子所言,有点汽水饮料式的甜味,但也有些酒涩,凉凉地流入喉中。
  她接着喝了一口,感觉到并不讨厌。
  「怎么样?」
  「嗯、不算坏……」
  「啊等下,不要直接仰头喝完——」
  洋子拦住她:「这个不像果酒度数那么低喔。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喝啦。」
  次女点点头:「那就慢慢喝吧……」
  「哼哼、以后又可以多一个人陪喝酒了。」洋子盘算道,然后给自己也倒上。
  「……原来是这样的打算。」
  「对哟。要用什么来送吗?……啊、你打开那个柜子看看。」
  「什么?……呃、你也在房间里藏着零食啊。」
  「那不是当然的吗。就吃这个巧克力吧,薯片会掉渣在床单上太难清理了。」
  「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吗……」
  「你没有吗——在床上看漫画吃薯片结果掉了——肯定有吧?!」
  「在床上的话就不会吃了吧???」
  「啊、真是爱整洁。」
  「毕竟人家又不是你嘛,才不会吃呢。」
  「哼……」
  吉子双手拿着酒杯,自顾自地微笑。
  杯中的日光灯的倒影——那一抹浮在金黄酒面上的、颤动的白光,勾引她出神。
  身旁的女大学生靠着枕头和床板看剧。除了剧中人的英文对话与不时的广告插入以外,房间里十分寧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下定了某种决心。
  「姐姐、」
  「嗯?」
  「以后也找我喝酒吧?」
  「你在説什么?就是这么打算的。」
  「姐姐和人一起喝酒的时候都会聊什么啊?」
  「什么都聊吧?……如果有八卦的话就优先讲八卦。」
  「我想也是呢。」
  长女软软地往下躺,她目綫朝上看向还坐着的吉子,问:「好喝吧?」
  「好不好喝、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次女想了想,主动提议说:「来乾杯吧、我想乾杯试试看。姐姐来説点什么祝酒词吧。」
  「欸……那、恭贺新年——」
  洋子举起杯呼呼一笑,跟她碰杯。
  「嗯,恭贺新年。」
  吉子仰头把杯中剩下的一点饮尽。
  这时候胃中有些轻微的麻感;脸上也有些发热。酒精在身体中扩散。
  柔软的感觉中、睡意也爬了上来。
  「已经睏了?」
  洋子轻柔的话让她感到有些陌生而遥远——「睡吧……」
  似乎在哪里聼到过那种轻笑。在夏天的时候也聼到过。也是带酒味。
  谁也没发现,零点早就过去了——新的一年就这样到了。
  正月第一日的早晨,两人都赖床到很晚。就连父母也起得晚。比起洋子,还是吉子先醒了。
  市区里説不上热闹,也不算空荡。
  商店街里的喜庆物已经售卖了两叁週。神社则人满为患。
  长崎港在新年期间船隻多数停泊,各式各样的彩旗在桅杆上随北风飘摆。
  偶尔也有载客的邮轮甚至豪华客轮进出——是那些选择在假期旅行的人们。
  新年的花火,也会在载满烟火的船上发射,住地较高的人家可以看到海面上的烟花倒影。森村家不能直接看到海,还得顺着坡道,走到视野好的地方去观赏。
  今年一家人都不特别有兴趣看花火。
  只是到了晚上,森村氏四口人拿出了家中的和服,一起到諏访神社参拜。
  洋子虽然説着「好麻烦啊不想穿……」还是被母亲劝着穿上了。
  説是你好几年都没有穿了,放着实在浪费。洋子只觉得,与其説是妈妈想让自己穿,倒不如説是她自己喜欢又觉得不合适,所以才塞给女儿来穿。
  在衣食方面向来较随意顺从的吉子当然也被穿上了。
  森村太太特地给姐妹买了刺綉织染花样相似的一对两套,觉得看起来得意非常。
  「亲爱的,你看,我们女儿都长大了。」她招呼来森村先生一起看,作丈夫的亦是点头连连,脸上可见欣慰的笑容。被看着的姐妹虽然感到难为情,也还是配合他们的这点快乐。
  次女不动声色地看着长女,直看到她莫明其妙地问是不是哪里穿错了,
  才轻轻説:「洋子要是不説话、看起来竟然也像个淑女呀,真是人看衣装佛看金装……」
  洋子狐疑地看着她,说:「我説你该不会其实是个京都人吧……」
  「才没有呢,只是在说看起来……还挺合适的。」
  「又不是第一次看、有什么可稀罕的……?」
  「是吗?……之前的记忆不太清楚了。」
  「你一天到晚都在记些什么啊。好好给我记住啊。」
  「现在不就在记吗。」次女说:「背后也看看。」
  「好好看、要给您转一圈吗?」
  「嗯嗯、原来如此……这里的花纹是这样画的。」
  「原来你在看图案啊!」
  路上处处是亮眼、鲜艷又吉利的颜色。
  神社的石阶由缓渐陡,一段一段穿过鸟居。几个古老的石像,还围起了雪糕筒,立牌写着禁止立入。叁五结伴的人们来来往往、笑语不断。
  许愿时,父亲求的是工作顺利,母亲求身体安康。洋子也难得认真地合掌闭上眼,她自小一向在许愿的时候走神。一家人就这样在新年伊始的氛围里,随着人流往回走。
  「你许了什么?」
  「没什么……」被问到的吉子有点茫然地反问:「洋子呢?」
  「你守着不説吗~我没什么想求的事啊、要拜托神明的事什么的……但是、」
  「但是?」
  「『希望那个笨蛋妹妹今年的愿望可以实现』——」
  姐姐边説边比她走快几步:「就这样~!」
  「欸?」
  但是。吉子心想:我许了什么来着?什么都没许呢。
  不如説已经结束了,没什么好许的了。
  她迟缓地跟上家人的步伐时,才发现自己心里是怎样的一片空白——就连许愿的仪式做完了也浑然不觉。
  这样一来、姐姐的许愿岂不是浪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