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李衡下榻打算喝口水压压惊,却骇然发现自己掌心里攥着什么,摊开手一看,竟是一枚色泽绚丽的红宝石。
  这种宝石,他只在赵清仪身上瞧见过。
  他拽着赵清仪不肯撒手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李衡懊丧地垂下头去。
  不是梦,他真犯了那糊涂事。
  之后一段时间,李衡还试图与赵清仪当面道歉,只可惜每回都阴差阳错,二人不得相遇,他自己也想到了,多半是赵清仪在刻意回避。
  一夜之间,叔嫂关系坠入僵局。
  李衡自知是他有错在先,不敢再去叨扰,只无奈将那枚红宝石收入匣子里,想着来日有机会了,再将宝石归还。
  对赵清仪而言,不过是丢失了绣在衣裳上的一颗装饰,她未曾放在心上,只是有过一回教训,她有心避嫌,不想再惹祸端。
  除了悄悄派人去平西王府送礼之外,大多时间赵清仪都是早出晚归,在外头打理铺子,偶尔应酬,会见见张婉琰,从她嘴里探听京中大事。
  不过近来一个多月,朝堂内外似乎都很平静。
  这种平静,叫赵清仪隐隐不安,像是风雨欲来之兆。
  张婉琰吃过最后一盏茶,起身与她道别,“若是有消息,我会再来的。”
  二人互相全了礼数,赵清仪目送她离去。
  推门之际,有冷风顺着缝隙钻进来,屋中烧着地龙,暖融融的,一冷一热交汇,迫使紧闭的窗扉“吱呀”一声,也开了道缝隙。
  两个婢子送张婉琰下楼去了,赵清仪只好自个儿过去关窗,抬头刹那,漆黑的夜空里忽而落下一抹纯白,有朔风呼啸而过,吹动她鬓边的步摇流苏,也卷起了漫天雪花纷纷扬扬。
  下雪了?
  这是今岁入冬来,第一场雪。
  赵清仪伸出手去,鹅毛般的雪花飘落,洋洋洒洒扑满她的掌心衣袖,她虚虚一握,雪花在她尚有余温的掌心中融化,久远到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
  —
  大雪落了整夜,几乎洒满了大梁半壁疆土,铜乡亦不例外,一夜之间,这座穷而偏僻的小村落便陷入了皑皑白雪中。
  悲戚的哭声被北风撕碎,散在铜乡最东面的一间茅草屋里。
  屋里光秃秃的,桌椅板凳全被人掳了去,只剩一卷残破的草席铺在炕上,七十老汉仰面躺着,满是沟壑的青灰老脸映着半截残烛,依稀可见他的额角颧骨全是青紫淤痕,干涸的嘴角还凝着一抹黑褐色。
  不知是药渣还是血迹。
  刘大山瞪着飘摇欲坠的房顶,喉中发出艰涩的呵呵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身子已是穷弩之末,加之被人毒打,脏腑全是伤,没一会儿便不甘地瞪着眼,闭了气。
  “爹!”
  炕边跪着一对年轻夫妻,握着刘大山冰凉的手嚎啕不止,槐生以头抢地,连磕三个头后,他眼中满是滔天的恨意,“爹,你放心,儿子一定会替你报仇的!”
  他的妻子阿桂跪在一旁,挺着圆滚的肚皮泣不成声。
  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他们刘家本是佃农,家中贫苦,平日靠种地维持生计,直到半年前她怀上身孕,恰逢交租的日子,家里生计更为艰难,公爹不得已典当旧物,换些银钱,却被罗家当铺的掌柜撺掇借了印子钱。
  原本想着等秋收了,再将这笔钱还上就是,岂知利滚利之下,原本借了五两银,如今却要她们还五十两,公爹气不过找上当铺与掌柜理论,结果对方不仅提前了还债的日子,还带了一帮地痞登门,强占家中财物,霸占他们祖产用来抵债。
  公爹不愿,便去了县老爷跟前告状,此案纷扰,拖了许久,直至今日,官老爷在公堂上明目张胆偏袒罗家,不仅祖产拿去抵债,还要他们加倍偿还债款。
  公爹不满官老爷决断,就被当庭杖打,伤重至此,终于在这年的冬日里撒手人寰,死不瞑目。
  只留下这座空空荡荡的茅草屋,还有一屁股的债。
  阿桂只是个怀有身孕的弱女子,实在不知往后这日子该如何过下去。
  思及此,阿桂哭得更难过了,她拽着丈夫的衣袖,“槐生,我们跑吧,再不跑,等明日天亮了,那帮人又来上门催债,我们拿什么*还?隔壁大娘欠了罗家的钱,前段时日女儿都被人掳去抵债了,你总不能让我……”
  因为惊惧,阿桂脸颊颤动,余下的话又化作悲痛的抽噎。
  槐生抹了泪,一拳砸在地面,“那罗贵仗着有个在京里当官的外甥,在咱们桐乡仗势欺人,作威作福多年,他若不死,天理何在?”
  罗家手里不知折了多少人命,他们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槐生打定主意,扶起妻子,咬牙道,“我想好了,这里的官老爷不顶事儿,咱们就上京去……”
  当夜,罗氏从梦魇中惊醒,天寒地冻的,她趴在桌上打个盹儿都能惊出一身冷汗。
  罗妈妈上前伺候她茶水。
  罗氏饮毕,瞧了眼天色,窗外黑漆漆一片,只有雪沫子拍打窗棂的啪啪声,她揉着额角,复又低头盘算起来。
  临近除夕了,待过完年,就该送李素素出嫁了,可她筹备的嫁妆还差一万多两。
  “罗贵那厮怎么还没来?”
  上回罗贵悄悄来信说有人跟踪自己,罗氏怕事情败露,如今二人见面都挑在深更半夜。
  “奴婢去角门那儿看看。”
  罗妈妈放下茶盏,出去后小心翼翼掩好门窗,不多时,才领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鬼祟人影回来。
  罗贵先是递上银票,随后说起近日有人跟踪自己,又说起了刘大山家的事。
  罗氏只顾数钱,对他的话心不在焉,只在他说刘大山被打死时心脏猛跳一下,“事情可料理干净了?莫给人留了把柄。”
  “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里长,县衙,哪个没收我的好处?更何况我还有个在京里当官儿的好外甥,他们巴结我都来不及,这次不用我出手,他们就会先下手为强。”他比了个手势,笑得残忍。
  罗氏稍稍松口气,“最好如此。”
  三年多来,他们一直如此行事,鲜少出过纰漏,罗氏便没将刘大山的事放在心上,左右不过是死了个佃农而已。
  只是数完钱,罗氏的脸拉得老长,“怎么还是不够?”
  罗贵谄媚的笑脸僵住,为难的说,“姐啊,弟弟也是尽力了……”
  “不是还有些债款没收回来么?加紧些,不然就赶不上素素成婚了,若是耽误了素素,看不扒了你的皮!”尽管面对唯一的亲弟弟,罗氏谈起钱来也不假辞色。
  罗贵忙不迭应是,又跟着罗妈妈悄悄离府。
  殊不知他的来去都被管事妈妈看在眼里。
  很快琼华堂里就有婢子出来,向管事妈妈汇报罗氏姐弟的对话内容,管事妈妈听得心惊肉跳,当下就去敲响揽月阁的院门。
  这是赵清仪给她的权力,凡有风吹草动,不必顾及时辰,尽管来报。
  正好这会儿赵清仪刚从清韵茶楼回来,还未歇下,听完管事妈妈说的话,她照例给了赏钱。
  等人走后,赵清仪转眸看向窗外。
  她已经想起来了,定西九年的冬天,大雪将连绵数月之久,且会给大梁百姓带来灾难。
  天灾面前,影响的是成千上万的百姓,容不得赵清仪多思多虑,她只能暂且将罗氏姐弟与刘大山的纷争搁置,转而提笔飞快写下一封书信。
  赵清仪在信中要父亲提前关注山东、浙江、南直隶等地,以便在灾情爆发之初,及时上报朝廷实施干预,防止前世积雪成灾,继而引发饥荒流民的灾祸,在书信末尾,她还附上了《救荒三策疏》以防万一。
  这是前世她根据灾情仔细推敲过,认为可行的计策,后来她将自己所思的救荒之策告诉李彻,李彻将其写成《救荒三策疏》上呈皇帝。
  那一年,皇帝依照他的奏疏内容实施,成功控制灾情,李彻也因此获得朝廷封赏,一举跃迁,自此算是靠近了朝廷的权力中心。
  但这一世,她既不想便宜李彻,也不想耽误灾情,将这份救荒之策献给父亲就是最佳选择。
  赵清仪晾干笔墨后,让檀月亲自走一趟,回来时顺便去找孟嘉文,问他借些人手,一部分去桐乡护住刘大山的儿子儿媳,另一部分则要配合她演出大戏。
  也是时候收罗氏这条大鱼了。
  这几日罗氏正为李素素的嫁妆犯愁,眼看儿子儿媳指望不上,弟弟那里凑的数也只是勉强,她必须趁着年关,想法子再捞上一笔。
  午膳期间,李素素见她还在与罗妈妈谈论嫁妆的时,她不耐烦地撇嘴,“大不了不嫁就是,我就在家里蹲着,做一辈子老姑娘。”
  原先她还有几分恨嫁,但打从她被伯府算计后,李素素已是心灰意冷,相貌俊美的十三郎没有家世功名,有家世的十三郎又是个瘸子不能袭爵,还要倒贴,想想她便抵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