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尘埃(方/齐线)
  《玄都手札》的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齐雁声饰演的令狐喜于幻境中回眸,眼神似悲似喜,似有千言万语,终化为一缕释然的烟云。导演喊“卡”的声音透过喇叭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圆满。
  片场瞬间活络起来,灯光熄灭,道具组开始收拾,嘈杂的人声取代了方才戏里的凝滞空气。杀青了。
  霍一站在监视器旁,身体里那股从开机仪式就绷紧的弦,倏然松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则缠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和……倦怠。她看着人群中心的齐雁声,她正笑着与林君扬交谈,接受工作人员递上的鲜花,姿态从容,八面玲珑,仿佛那个在霍一酒店房间里颤抖、呻吟、乃至失神承欢的女人只是平行时空的错觉。
  她们的关系,始于剧本讨论,炽热于肉体交缠,如今戏已落幕,那场发生在两个躯体之间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狂风暴雨,似乎也到了该自然止息的时候。最后一次在酒店,齐雁声那声极轻极浅的叹息,“妙不可言”,像是一个恰到好处的休止符。
  霍一是认可的,甚至带着一种解脱。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关于李悟和令狐喜的执念似乎在一次次占有与被占有的极限快感中获得了另类的宣泄与平复,那些黑暗的、撕裂的、自我厌恶的情绪被暂时榨取了出去。她也满足了身体里那头被意外唤醒的、名为“靠近齐雁声”的渴望的兽。
  够了。她当时想。这样就好。
  可此刻,看着齐雁声周旋于众人之间,那熟悉的笑脸,那滴水不漏的应对,霍一心底那点本以为已餍足的阴暗火苗,又不听话地窜动了一下。她厌恶这种圆滑,却又沉迷于撕开这层完美外皮后窥见的截然不同的内在。这种矛盾让她烦躁。
  她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齐雁声身上移开,转身对执行制片低声交代了几句后期制作和宣传的初步安排。她的声音冷静,条理清晰,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她必须是个专业的编剧、投资人,而不是一个刚刚结束一段激烈床伴关系的、心绪不宁的女人。
  杀青宴闹哄哄地持续到深夜。霍一作为核心主创,免不了被敬酒。她酒量尚可,但酒精总能轻易唤起她深藏的欲望。几杯下肚,小腹便开始窜起熟悉的暖流,湿意隐秘地蔓延。她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副冷酷的淡漠,与人碰杯,浅谈,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身体内部正在经历怎样的潮汐。她尽量避免去看主桌那边的齐雁声,但眼角的余光总能捕捉到她的身影。看到她与人谈笑风生,看到她优雅地用餐,霍一甚至会不受控制地想起,这双拿着筷子的手,是如何在她身上揉捏、如何痉挛着抓住床单的。
  这种联想让她更加焦渴。她几乎是迫切地需要一种转移,一种锚定,来对抗这种因齐雁声而起的、几乎要失控的生理反应和混乱心绪。
  她想到了方欣。
  方欣在横店的剧组应该也快收尾了。那个甜蜜的、温柔的、全心全意依赖着她、也让她感到安宁和些许“正常”的恋人。
  是的,方欣是她的恋人,她承诺过要一生一世的。与齐雁声的这段,是意外,是偏离轨道的放纵,是……不能被带入与方欣关系中的污迹。
  她需要见到方欣。需要方欣的温暖来覆盖掉身体里关于另一个人的、过于炽热和暴烈的记忆。需要通过对恋人的好,来弥补内心那一点点……或许是愧疚,或许只是对失控倾向的恐惧。
  宴席未完全散场,霍一便以处理后期事宜为由提前离席。回到酒店房间,她冲了个很凉的水澡,试图压下身体的躁动和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水流冲刷着皮肤,却冲不散那股由内而外的黏腻燥热。她闭上眼,眼前闪过的却是齐雁声汗湿的鬓角、压抑的喘息、以及那双在情动时仿佛能吸走人灵魂的深邃眼睛。
  “够了。”她低声对自己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像是在训诫一头不听话的宠物。她关掉水龙头,擦干身体,拿起手机,订了最早一班飞往杭州的机票。
  然后,她拨通了方欣的视频电话。
  屏幕那头的方欣似乎刚卸完妆,脸上带着水汽,看起来柔软又居家。背景是横店酒店的房间。
  “一一?”方欣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港普特有的绵软。
  “杀青宴这么早结束啦?”
  “嗯,有点吵,先回来了。”霍一靠在床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甚至刻意放缓了些,“你呢?今天拍摄顺利吗?”
  “还好啦,就是吊威亚吊得腰有点痛。”方欣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揉了揉后腰,这个略带撒娇意味的小动作瞬间击中了霍一。
  “很痛吗?有没有找按摩师舒缓一下?”霍一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
  “有啊,但还是想你帮我揉揉嘛。”方欣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你什么时候过来探班?我好想你。”
  “明天。”霍一几乎没有犹豫,“我明天下午的飞机到杭州,然后开车过去找你。”
  “真嘅?”方欣惊喜地睁大眼睛,语气里的雀跃几乎要溢出屏幕,“太好了!那我明天早点收工回去等你!”
  看着方欣毫不掩饰的开心,霍一心里那点混乱和焦躁仿佛被熨平了一些。这种被需要、被期待的感觉,简单、直接、温暖,是与齐雁声在一起时那种极致拉扯、智力与情欲双重交锋的刺激感完全不同的体验。后者让她沉迷、兴奋,甚至堕落,但前者让她感到安全和平静。
  “好,等我。”霍一的眼神柔和下来,“给你带好吃的。”
  又腻歪了几句,霍一以还要处理工作邮件为由结束了通话。
  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房间里的寂静再度涌来,方才被强行压下去的、关于另一个女人的思绪,又幽幽地浮了上来。霍一打开笔记本电脑,强迫自己投入到无尽的工作中去。
  第二天,在飞往杭州的航班上,霍一还在修改一份宣传方案。她的工作效率极高,几乎不浪费任何时间。《玄都》虽然拍摄结束,但后续的宣传、奖项申报、以及新项目的筛选立刻填满了她的日程。她喜欢这种忙碌,它能让人没空胡思乱想。
  见到方欣时,已是傍晚。方欣果然早早收工,在酒店房间等她。门一打开,一个温软的身体就扑进了她怀里,带着熟悉的馨香。
  “一一!”方欣仰头吻她,热情又依恋。
  霍一接住她,深深地回吻。这个吻缠绵而迫切,带着霍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某种急于确认什么的力道。她需要通过触碰方欣,来覆盖掉皮肤上残留的另一种记忆,需要用与恋人的亲密,来告诉自己,哪一边才是她应该投入的“正常”生活。
  “我也好想你。”霍一低声说,手指插入方欣的黑发中。她的吻逐渐向下,落在方欣的脖颈、锁骨。方欣温顺地仰着头,发出细微的哼声,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腰。
  “腰还痛吗?”霍一喘着气问,手已经探入睡衣下摆,抚上那截光滑的腰肢。
  “你来了就不痛了……”方欣眼神迷蒙,主动贴近她。
  霍一不再多言,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卧室。
  这一晚,她极尽温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耐心和专注。她细致地亲吻方欣的每一寸肌肤,用唇舌和手指取悦她,听着她在身下发出甜腻的呜咽和颤抖。
  霍一投入地扮演着一个完美情人的角色,试图用这种投入来淹没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对比之下显得更为冰冷和疯狂的记忆。她在方欣的温暖和包容里,暂时找到了避风港。
  在横店陪了方欣两天。这两天,霍一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陪她对台词,帮她按摩酸痛的肩膀,夜里紧紧相拥而眠。方欣显然感受到了这种超乎寻常的呵护与陪伴,整个人容光焕发,眼角眉梢都带着被爱浸润的幸福。
  霍一享受着这种给予和获得的简单快乐,几乎要以为那段与齐雁声的插曲真的可以就此翻篇,成为一段被封存的、仅供日后偶尔回味的地下往事。
  直到她必须返回北京和香港,处理积压的工作,尤其是《玄都手札》的宣传事宜。
  其中一个重要的环节,是一档国内一线卫视的王牌综艺节目,旨在宣传新剧。节目组同时邀请了霍一和齐雁声。收到行程单时,霍一的目光在“齐雁声”三个字上停顿了几秒。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些许不可避免的尴尬,有对再次同台可能引发的不受控反应的警惕,或许还有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期待。
  然而,机缘巧合,或者说,是霍一潜意识里或许推动了某种“巧合”——齐雁声那边最终因与一场早已约定的重要粤剧演出档期冲突,婉拒了这次综艺录制。节目播出时,只有霍一和男主角林君扬作为代表参加。
  录制现场灯光璀璨,主持人妙语连珠,林君扬性格温和,配合度极高。霍一的表现无可挑剔,她冷静、理智地回答关于剧本创作、角色理解的问题,偶尔在主持人的调侃下露出恰到好处的、略带羞涩的笑容。她提到“齐雁声老师”时,语气恭敬而专业,完全是对待一位值得尊敬的艺术家的态度。
  一切都完美地按照流程进行。
  但只有霍一知道,当主持人提到“齐雁声”这个名字时,她的心跳漏跳了一拍。当大屏幕上播放《玄都》片花,出现令狐喜的特写镜头时,她需要极力克制,才能不让目光过于长久地停留在那个身影上。那些镜头下的画面,与私密记忆里的画面重迭,带来一种近乎晕眩的错位感。她微笑着,应对自如,仿佛体内那个因为这个名字、这张脸而悄然苏醒、蠢蠢欲动的野兽根本不存在。
  节目录制得很成功。结束后,霍一回到后台休息室,卸下麦克风,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淡去。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比连续工作48小时还要累。那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精神上的耗竭。维持那副平静无波的面具,隔绝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和联想,需要耗费她巨大的心力。
  她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点开通讯录,手指在“J”那个字母附近徘徊。她想做什么?打电话给齐雁声?说什么?说今天的节目很顺利,可惜你没来?还是问她那场粤剧演出成功吗?
  任何一种开场白都显得可笑而多余。她们之间,从来就不是可以随意问候、闲聊的关系。她们的关系,建立在剧本、角色、肉体和一种危险的智力吸引之上,唯独缺乏日常的、温情的琐碎。
  她最终锁上了手机屏幕,将它扔回包里。
  也好。错开也好。不见面,不联系,让那段关系自然地冷却、褪色,对彼此都好。她还有方欣,还有妈妈。那才是她应该投入和维系的情感。
  她这样告诉自己,试图说服心里那一点莫名的、挥之不去的空落落的感觉。
  只是偶尔,在深夜独自处理工作的间隙,或者某个不经意看到某个戏曲相关新闻的瞬间,那股潮湿黏腻的、混合着情欲、征服欲、某种厌恶与极度迷恋的复杂感受,会再次悄然包裹住她。她会想起齐雁声在她身下颤抖的样子,想起她洞察一切又纵容一切的眼神,想起那些激烈到几乎要摧毁什么的碰撞。
  然后,她会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给方欣发一条甜腻的问候信息,或者拨通北京家里的电话,听听叶正源冷静却独对她含有温度的声音,用这些来提醒自己——她拥有的已经足够多,不该再贪恋那段危险而灼人的插曲。
  只是野兽一旦出笼,再要彻底关回去,又谈何容易。它只是暂时蛰伏了起来,等待着下一个契机,或许是一场不可避免的会面,或许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眼神,就能再次破笼而出,将她拖回那黏腻炽热的深渊之中。
  但至少此刻,霍一以为,一切仍在控制之中。她熟练地驾驭着三种截然不同的关系,穿梭于北京、香港、横店之间,扮演着养女、恋人、合作者的角色,并试图将那个名为“Joyce”的意外,牢牢锁在名为“过去”的盒子里。
  她以为她可以。